凭着我皓首苍颜老母亲,待着我尽世今生不嫁人。
(云)员外,我可也不爱你别的。
(马员外云)姐姐,你爱我些甚的来?(正旦唱)我只爱你性儿软意儿真,我今日寻的个前程定准。
(带云)我着那一班姊妹道,张海棠嫁了马员外,可也不枉了。
(唱)从此后不教人笑我做辱家门。
(同马员外下)。
毕罢了浅斟低唱,撇下了数行莺燕占排场。
不是我攀高接贵,由他每说短论长。
再不去卖笑追欢风月馆,再不去迎新送旧翠红乡。
我可也再不怕官司勾唤,再不要门户承当,再不放宾朋出入,再不见邻里推抢,再不愁家私营运,再不管世事商量。
每日价喜孜孜一双情意两相投,直睡到暖溶溶三竿日影在纱窗上。
伴着个有疼热的夫主,更送着个会板障的亲娘。
自丧了亲爷撇下个娘,偏你敢不姓张,怎教咱辱门败户的妹子去支当!(张林云)妹子,不必敲打我了,我也知道,多多的亏了你也!(正旦唱)到今日你便安排着这句甜话儿来寻访。
(张林云)妹子,我今日特来投托,你怎做下这一个冷脸儿那!(正旦唱)也不是俺便做下的这一个冷脸儿难亲傍,想当日你怒烘烘的挺一身,急煎煎的走四方。
(张林云)妹子,这旧话也休提了。
(正旦唱)我则道你怎生发迹身荣旺,怎还穿着这蓝蓝缕缕的这样旧衣裳?(张林云)妹子,我和你是一父母生的兄妹,你哥哥便有甚的不是,你也将就些儿,不要记怨了。
(正旦唱)。
哥哥也,你便有甚脸今朝到我行,听说罢这衷也波肠!(张林云)妹子也,我也是出于无奈,特特投奔你来。
没奈何,不论多少,赍发些盘缠使用,等我好去。
(正旦唱)口声声道是无奈何,哥哥也,你既无钱呵怎生走汴梁?(张林云)妹子,你也不必多说了,你不赍发我,教那个赍发我?(正旦唱)你今日投奔我个小妹子,只要我赍发你个大兄长,(带云)你不道来,(唱)可不道是男儿当自强!(张林云)妹子,你不曾忘了一句儿也。
打落的我勾了,你则是赍发我去者。
(正旦云)哥哥不知,俺这衣服头面,都是马员外与姐姐的,我怎做的主好与人,除这些有甚的盘缠好赍发的你?哥哥,你则回去了罢,休来这门首也。
(做不礼、入门科)(张林云)妹子,你好狠也。
你是我同胞亲妹子,我特投奔着你,一文盘缠也不与我,倒花白了我这许多。
我如今也不回去,只在这门首等着,待他马员外来,或者有些面情,也不见得。
(搽旦上,云)我是马员外的大浑家,领着孩儿烧香,我先回来了。
呀!怎么我家解典库门首,立着个教化头?你在此有甚么勾当?(张林云)姐姐休骂,小人是张海棠的哥哥,来寻我妹子的。
(搽旦云)原来你是张海棠的哥哥,这等是舅舅了。
你可认的我么?(张林云)小人不认的那壁姐姐。
(搽旦云)则我便是马员外的大浑家。
(张林云)我小人眼拙不认得,大娘子是必休怪。
(做揖科)(搽旦云)舅舅,你要寻你妹子怎么?(张林云)说也惶恐。
因为贫难,无以度日,要寻我妹子,讨些盘缠使用。
(搽旦云)他与你多少?(张林云)他道家私里外,都是大娘子掌把着哩,自做不得主,一些没有。
(搽旦云)舅舅不知,自从你妹子到我家来,添了一个孩儿,如今也五岁了,这是你的外甥。
现今我家大小家私,都着他掌把,我是没儿子的!(做敲胸科,云)一些也没分了!你是张海棠的哥哥,便是我亲哥哥一般。
我如今过去,问他讨些盘缠与你。
若有呵,你也休欢喜;若无呵,你也休烦恼,只看你的造化。
你且在门首待者。
(张林云)小人知道。
好一个贤慧的妇人也!(正旦见搽旦科,云)姐姐,你先回来了!劳动着姐姐哩。
(搽旦云)海棠,门首立着的是甚么人?(正旦云)是海棠的哥哥。
(搽旦云)哦,原来是你的哥哥。
他来这里做甚么?(正旦云)他问妹子讨些盘缠使用。
(搽旦云)你便与他些不得?(正旦云)我这衣服头面,都是员外和姐姐与我的,教我可甚么与他?(搽旦云)这衣服头面与了你,就是你的了,便与你哥哥也何妨!(正旦云)姐姐,敢不中么。
倘员外查起我这衣服头面,教我说甚的那!(搽旦云)员外查时,我替你说,还再做些与你。
快解下来。
便是那狠毒的桑新妇,也不似你这个七世的娘,倒说我实心儿主意瞒家长。
(搽旦云)谁着你背地里养着奸夫,还强嘴那!(正旦唱)他道我共奸大背地常来往,他道我会支吾对面舌头强。
不争将滥名儿揣在我跟前,姐姐也,便是将个屎盆儿套在他头上。
恰才我脊梁上挨了棍棒,又索去厨房中煎碗热汤,一任他男子汉多心硬,大刚来则是俺这婆娘每不气长。
(做下、捧汤上科,云)姐姐,兀的不是汤。
(搽旦云)拿汤来,我试尝咱。
(做尝科,云)还少些盐酱,快去取来。
(正旦应,下)(搽旦云)前日这一服毒药,待我取来,倾在这汤儿里。
(做倾药科,云)海棠,快来。
(正旦上,唱)怎这般忒慌张,连催盐酱?(云)姐姐,兀的不是盐酱。
(搽旦做调汤科,云)海棠,你将去。
(正旦云)姐姐,你将去波,怕员外见了我越气也。
(搽旦云)你不去,员外又道你恼着他哩。
(下)(正旦云)理会得。
员外,你吃口汤儿波。
(员外做接吃科)(正旦唱)则见他闷沉沉等半晌,苦恹恹口内尝。
(员外做死科)(正旦惊,云)员外,你放精细者!(唱)为甚的黄甘甘改了面上,白邓邓丢了眼光?。
且休问你真实,休问咱虚谎,现放着剃胎头收生的老娘,则问他谁是亲娘,谁是继养?(搽旦云)我是孩儿的亲亲的亲娘,这孩儿是我的的亲亲的亲儿,是娘的心肝,娘的肚子,娘的脚后跟,那一个不知道的!(正旦唱)怎瞒得过看生见长的街坊。
(搽旦云)你合毒药,谋死员外,也是我脏埋你的?(正旦云)这毒药呵,(唱)你平日里预收藏,暗暗的倾下羹汤。
(搽旦云)明明是你下这毒药在汤儿里,怎赖得我?怕你不去偿命!(正旦唱)这的是谁药死亲夫呵要将性命偿。
你畅好是不良,送的人来冤枉。
则普天厂大浑家那里有你这片歹心肠!(下)。
火匝匝把衣服紧攥着,(搽旦云)你药死亲夫,该死罪的,我放了你,倒等你逃走去了?(正旦唱)你道我该死罪怎生逃?(带云)张海棠也,(唱)我则道嫁良人十成九稳,今日个越不见末尾三梢。
则我这负屈的有口难言,赤紧的原告人见肚生苗,这一场没揣的罪名除非天地表!(搽旦云)可知道你药死了亲夫,自有个天理神明鉴察。
(正旦唱)我将这虚空中神灵来祷告,便做道男儿无显迹,可难道天理不昭昭?。
厅阶下,膝跪着,听贱妾说根苗。
(赵令史云)你说,你说。
(正旦唱)狼虎般排着祗从,神鬼般设着六曹。
(赵令史云)你药杀亲夫,这是十恶大罪哩。
(正旦唱)若妾身犯下分毫,相公也,我情愿吃那杀丈夫的绷扒吊拷。
我与他生男长女受劬劳。
(赵令史云)你家里有甚么人,也还往来么?(正旦唱)俺哥哥因为少吃无穿来投托,曾被我赶离门恰和他两个厮撞着。
(赵令史云)是你的哥哥,便和他厮见,也不妨事。
(正旦云)俺姐姐道:海棠,既是你哥哥来投奔你时,你便没银子,何不解下这衣服头面,与他做盘缠使用去。
(赵令史云)这般说也是他好意。
(正旦云)我信了他,将这些衣服头面与哥哥去了。
等的员外回来,问道海棠的衣服头面,为何不见,他便道,瞒着员外,都与奸夫了也。
(唱)岂知他有两面三刀,向夫主厮搬调。
俺男儿气中子,丕地倒,醒来时俺姐姐自扶着。
(带云)他道,海棠,员外要汤吃,你去煎来。
(唱)煎的一碗热汤来又道是盐酱少,(带云)他赚的我取盐酱去呵,(唱)谁承望暗倾着毒药。
(带云)员外才把这汤吃下不的一两口,就死了也。
相公,你试寻思波。
(唱)怎便登时间火焚了尸首,葬在荒郊?(赵令史云)这毒药明明是你的了。
你怎么又要强夺他孩儿,混赖他家私,有何理说?(正旦云)这孩儿原是我养的。
相公,你只唤那收生的刘四婶,剃胎头的张大嫂,并邻里街坊问时,便有分晓。
(赵令史云)这个也说的是。
左右,快去拘唤那老娘街坊来者。
(孤做票臂科)(祗从出,唤云)老娘街坊人等,衙门中唤你哩。
(二净扮街坊、二丑扮老娘上,净云)常言道,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。
如今马员外的大娘子,告下来了,唤我们做证见哩。
这孩子本不是大娘子养的,我们得过他银子,则说是他养的。
你们不要怕打,说的不明白。
(净、丑等云)这个知道。
(做随祗从入跪科,祗从云)当面。
(赵令史云)你是街坊么?这孩儿是谁养的?(二净云)那马员外是个财主,小的每平日也不往来。
五年前因他大娘子养了个儿子,小的们街坊邻里,各人三分银子与他贺喜,那员外也请小的每吃满月酒,看见倒生的一个好娃娃。
以后每年儿子生日,那员外同着大娘子,领了儿子到各寺院烧香去,这是一城人都看见的,也不只是小的们这几个。
(赵令史云)这等明明是他大娘子养的了。
(正旦云)相公,这街坊都是他用钱买转了的,听不得他说话。
(二净云)我每买不转的,都是倾心吐胆说真实的话,若有半句说谎,你嘴上害碗大的疔疮。
(正旦唱)。
我则见飕飕的棍棒拷,烘烘的脊背上着,扑扑的精神乱,悠悠的魂魄消,他们紧攥住我头梢。
(祗从云)口退!快招了者,不强似这等受苦!(正旦唱)则听的耳边厢大呼小叫,似这般恶令史肯恕饶,狠公人显燥暴。
(赵令史云)你招,那奸夫是谁?(孤云)他又不肯招,待我权认了罢。
(正旦唱)被官司强逼着,指奸大要下落。
则您那官吏每忒狠毒,将我这百姓忒凌虐,葫芦提点纸将我罪名招。
我这里哭啼啼告天天又高,几时节盼的个清官来到?(赵令史云)掌嘴。
我这衙门问事,真个官清法正,件件依条律的,还有那个清官清如我老爷的?(正旦哭科,唱)则我这泼残生,怎熬出这个死囚牢?(同祗从下)。
头上雪何曾住半霎?摧林木狂风乱刮。
我这更耽烦恼受嗟呀,走的来力尽筋乏,又加上些脓撼撼的棒疮发。
(薛净云)着我们当这等苦差,还不走哩。
(做打科)(正旦唱)怎当这嗔忿忿吖吖,但走的慢行的迟,他可便舍命的打。
绰见了容颜敢是他,莫不我泪眼昏花?再凝睛仔细观瞻罢,却原来正是无差。
我这里挺一挺耸着肩胛,摆一摆摩着腰胯,紧待赶更那堪带锁披枷。
(张林做看见科,云)这一个带锁披枷的妇人,是那里解将来的?(正旦叫云)哥哥。
(唱)哥哥也,且住咱,将妹子怎生提拔?(叫云)哥哥。
(唱)你是个洛伽山观世的活菩萨,这里不显出救人心待怎么?(叫云)哥哥,救你妹子咱。
(张林云)你是谁?(正旦云)我是你妹子海棠。
(张林做打推科,云)这泼娼根,那一日谢你好赍发我也。
(做走科)(正旦做哭赶科,唱)。
我道他为甚的声声把我娼根骂,似这等无明火难按纳。
却原来正是他,见了咱,思量起有前仇恨杀;正是他,见了咱,不邓邓嗔生怒发。
(张走,正旦赶上做扯衣服,张林做摔科,正旦叫云)哥哥也!(唱)。
他道我将男儿药杀,又道我将家私来尽把,又道我要混赖他孩儿,拖我去州衙中告发。
也不管难挨难熬,只一味屈敲屈打,活断送在剑头刀下。
这的是谁做就死冤家?哎,都是那搅蛆扒。
(云)哥哥,你在这里,我要见风去也。
(下)(赵令史同搽旦上,云)自家赵令史的便是。
如今将张海棠解上开封府去,我想那海棠,又无甚么亲人讨命,不若到路上结果了他,何等干净!因此特特拣两个能事的公人董超、薛霸解去。
起身时节,每人与了五两银子,教他不必远去,只在僻静处所,便好下手。
怎么不见来回话?事有可疑,只得和大嫂亲自打听一遭去来。
(搽旦云)这等雪天,走了这一会,好生寒冷。
我们且到酒店中买碗酒吃,暖暖寒再走。
(赵令史云)大嫂说的是。
(做进店,正旦见科,云)好也。
他同奸夫赶到这里,待我对哥哥说来。
(唱)。
这婆娘好生心狠,好生胆大,相赶到这里,要干罢,如何干罢!(云)哥哥,奸夫奸妇都在这店里,咱和你拿他去来。
(张林云)兄弟,你撮哺着我,拿那奸夫奸妇去也。
(正旦唱)忙出去,休惊散,快捉拿,这的是谁风情谁当罪法。
妾身是柳陌花街,送旧迎新,舞姬歌妓。
(包待制云)哦,你是个妓女。
那马均卿也待的你好么?(正旦唱)与马均卿心厮爱,做夫妻。
(包待制云)这张林说是你的哥哥,是么?(张林云)张海棠是小的妹子。
(正旦唱)俺哥哥只为一载之前,少吃无穿,向我求觅。
(包待制云)这等你可与他些甚的盘缠么?(正旦唱)是、是、是,他将去了我这头面衣袂。
(张林叩头,云)小的买窝银子,就是这头面衣服倒换的。
(包待制云)难道你丈夫不问你这头面衣服,到那里去了?(正旦云)爷爷,俺员外曾问来,就是这大浑家撺掇我与了哥哥将的去,却又对员外说我背地送了奸夫,教员外怎的不气死也!(唱)。
气的个亲男儿唱叫扬疾,(包待制云)既是他气杀丈夫,怎生又告官来?(正旦唱)没揣的告府经官,吃了些六问三推。
(包待制云)你夫主死了,那强夺孩儿,又怎么说?(正旦唱)一壁厢夫主身亡,更待教生各札子母分离。
(包制待云)这孩儿说是那妇人养的哩。
(正旦唱)信着他歹心肠千般妒嫉,(包待制云)那街坊、老娘,都说是他的。
(正旦唱)他买下了众街坊,听事儿依随。
(包待制云)难道官吏每更不问个虚实?(正旦唱)官吏每再不问一个谁是谁非,谁信谁欺。
(包待制云)你既是这等,也不该便招认了。
(正旦唱)妾身本不待点纸招承,也则是吃不过这棍棒临逼。
街坊也却不道您吐胆倾心说真实,老娘也却不道您久年深记不得,孔目也却不道您官清法正依条例,姐姐也却不道您是第一个贤慧的,今日就开封府审问出因依。
这几个流窜在边荒地,这两个受刑在闹市里,爷爷也这灰栏记传扬得四海皆知。